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,指节叩着石桌发出“笃笃”声,像是在敲碎什么虚妄的念想:“肉?二冬娃娃,你睁眼看清楚,这荒年荒月,镇上的鸡都快死绝了,前儿个王屠户家最后一头猪,连皮都被分着煮了汤,哪来的肉给三千人吃?”他说着往门槛外扫了眼,晨雾里晃过个扶着墙的妇人,怀里的娃瘪着嘴哭,哭声细得像根快断的棉线。
二冬往前凑了半步,肩膀还没高过石桌,却刻意把声音压得沉:“您别管来源,只管按我说的做。”他的目光扫过周老栓鬓角的白霜,又落回院里晒着的半袋陈米上,“第一,派衙役去搜罗镇上所有的青铜锅,越多越好,架在镇口空地上烧水,水开了必须放盐——我娘说过,盐能补力气,还能防饿肚子呕酸水。第二,您这有没有青铜刀?或者青铜飞镖也行,石头太扎眼,要是弄出伤来,刀伤总比石头砸的好解释。”
周老栓愣了愣,伸手想去摸二冬沾着泥的脸,手指刚碰到孩子的颧骨,忽然想起方才这娃娃说“派多少人就有多少肉”时的眼神——那眼里没有半分虚浮,倒像是藏着片能养人的山。他把到了嘴边的追问咽回去,转身冲院里喊:“小三子!去把库房里的青铜刀都取出来,连那把断了个尖的也带上!再让衙役们挨家挨户收青铜锅,告诉家家户户,锅借去煮肉,煮好人人有份,少了半片肉,我周老栓赔他们十斤米!”
小厮小三子应着跑出去,布鞋底踩过院角的青苔,溅起几点泥星。二冬又补了句:“再让愿意去的人都到镇口集合,人越多越好,带着空瓮——肉多,竹篮装不下,得用瓮装。”他说着往镇口的方向瞥了眼,老槐树上还挂着去年的灯笼骨架,在雾里晃了晃,像个瘦骨嶙峋的影子。
周老栓点点头,叫了两个嗓门亮的衙役,让他们扛着铜锣去镇里喊话。晨雾渐渐散了,阳光斜斜照在镇上的石板路上,把泥印子晒得发白。敲锣声“哐哐”响,混着衙役的吆喝:“愿意去取肉的,带空瓮到镇口集合喽!西镇来的二冬娃娃管够肉,煮好大家分着吃!”
二冬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等着,树干上的纹路被岁月刻得深,他伸手摸了摸,指尖能触到树皮的糙。起初只有零星几个人来,都是些半大的孩子,攥着豁了口的破瓮,眼神里又怯又盼——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小男孩,瓮沿还沾着去年的米汤印,他凑到二冬身边,小声问:“小哥哥,真的有肉吗?我娘已经三天没吃饭了,光喝野菜汤。”
二冬蹲下来,跟他平视,伸手拍了拍他的瓮:“有,管够。”
男孩眼睛亮了亮,又赶紧低下头,用袖子擦了擦嘴角——像是怕流出口水来。
后来渐渐有了大人的身影。有个扶着墙的病号,脸白得像纸,手里的瓮是裂了缝的,用麻绳捆了三道;有个背着娃的妇人,娃在背上睡着,小脸蛋瘦得能看见颧骨,她走到二冬身边,声音轻得像雾:“娃娃,要是真有肉,能不能先给娃留一口?他爹上个月修路摔断了腿,家里早断粮了。”
二冬刚要说话,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正是方才在镇口要离开的汉子,背着布包,瓮就挂在布包带子上,磕得布包“咚咚”响。汉子走到二冬面前,挠了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:“娃娃,俺方才是急糊涂了,俺娘还在镇上,要是真有肉,俺想给她带点。”
二冬点点头,没说话,只是往人群里扫了眼——人越来越多,像从石缝里冒出来的草,慢慢把镇口的空地填满了。
等了足有一个时辰,日头都升到了头顶,镇口的空地上竟聚了黑压压一片人。周老栓拄着根木杖走过来,木杖头磨得发亮,他喘着气,胸口起伏得厉害:“清点过了,能走的都来了——三千二百一十三人,你……”他顿了顿,终究没把“吹牛”两个字说出口,只伸手拍了拍二冬的肩膀,那肩膀瘦得硌手,“这些人都跟着你去,最好别让他们空手回来,柳镇真的快断粮了——昨天晚上,李阿婆家里,连树皮都刮完了。”
二冬扫了眼人群。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,攥着瓮沿的手在抖,瓮是粗陶的,上面画着朵褪色的花;有个穿开裆裤的孩子,盯着他怀里的青铜刀咽口水,小手攥着大人的衣角;还有个年轻媳妇,怀里揣着块干硬的饼,时不时摸一摸,像是怕被人抢了——那大概是她最后的口粮。
二冬把青铜刀别在腰上,刀鞘蹭着粗布衣裳,发出“沙沙”声。他举起手里的木杖,那木杖是他从西镇带来的,上面还留着狗咬的印子,指了指镇后的山:“跟我走,上山打猎。”
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,像被风吹皱的水。有人低声议论,声音压得低,却还是飘进了二冬耳朵里:“上山?那山里有啥?前阵子闹瘟疫,连最厉害的猎户都不敢去,说山里的动物都病了……”“就是啊,别说肉了,怕是连兔子都没有,万一再染了病,咋整?”“俺看这娃娃就是吹牛,西镇来的娃,能懂啥打猎?”
周老栓也惊了,手里的木杖“咚”地戳在地上:“你不是去西镇取肉?山里哪来的那么多肉给三千人吃?”他说着往山里望了望,山坳里还飘着残雾,看着阴沉沉的,像张要吞人的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