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像替人摸骨。
郭嘉闭了一瞬眼。胸腔内的黑蛇在这一刻不躁。不是被收服,是被放在一张宽阔而平整的案上,惊觉自己不过是一根摆在案上的蛇皮。真正的蛇,在更深处吐信。
他睁眼。灯缝里,她的眼睛落在他的方向。目光像一枚极轻的钩,钩住一个人背上最不受控制的一块筋。他把呼吸压下去,把每一次吸气都变成军阵里的步伐,齐整,不乱。
“姑娘的琴,会让各位睡得安稳些。”他道,“军中有粗笨,倘多有冒犯,容在下一一赔过。”
“军中有规。”她笑了一点。像灯影里抖了一下水,“规在,其余都安。”
这句“安”,安的不是她,是帘外的兵,是帘外那个站得太直、眼睛很亮的人。
她把断弦挑起,抖出微不可闻的一声“咔”。她听见有人心里有一根弦同时动了一下。不是错觉。
她的血脉里有一种足够古老的东西。老到把“言”与“声”混在一处,老到把“名”与“气”混在一处。她看着人,就能听见“名”的声音。不是耳能听见的那种,是骨头能听见的那种。它会把世上每一个名字的边缘,像用刀轻轻刮一刮,刮掉虚饰,露出骨。
帷幕隔开喧哗,隔不开那层更深的声。
她听见很多人身上松开的结。有人在心里哭得很小声,有人的名字像湿木头,火一近就冒出酸味。有一两个名字疯狂地叫嚷,叫的不是自己的事,叫的是别人的罪。她不管那些。
她听见了他的。
那名字不只一层。外头是“郭嘉”。干净,锐,带一点冷。再里一层,是“奉孝”。柔,藏在袖里,平日不见光。最里头,不是名字,是一口吞着名字的东西。它不自己发声。
它只把别人的声吞进去,磨碎,嚼烂,换成一股细黑的雾,在骨缝里爬。那雾咬着他。咬得很耐心。每咬一下,他心里的“奉孝”就轻轻颤一下。
她眉心轻蹙。
帘外,郭嘉抬手,压了压胸口。他不许那条蛇把牙齿探出来。他不许自己在她面前露出半分不稳。
他甚至不许自己把目光停在她的眼上超过三息。他知道那双眼能看见什么。他也知道,任何被看见的东西,都可能变成“法”。法能救,也能杀。
他以筹码的口吻开口:“姑娘若愿,今晚可留营中过夜。明日一早,送诸位返返乡道,文牍由从事官清点,军法护送。若有不便处,尽管言。”
“多谢。”她答,“我再借这琴一夜。”
“琴在。”他道。“人安。”
她手指落在琴面,轻轻划过那道裂痕。像一个人替另一个人抚平背上的疤。
她在这一刻确认,眼前之人不是“妖”。妖说话带水,他说话带火。火靠近水不做烟,便是人。只是这人身上,不只火。
风更凉了一分。帘外有人轻咳。
郭嘉回头,交待两名亲兵退远一些。他不愿把她放在众目睽睽之下。他也不愿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看穿。
他准备离开。脚步才移开半寸,帘里忽而出来了一个很轻的音节。不是曲。是字。
“郭……嘉。”
他回身。她不看他。她看琴。却把他的名说得像在说水的名字。水走到哪里,风就张开。
他忽然明白她知道。他每一次把自己的名字藏进袖子里,她都听见了他指节在袖口里摩擦的声音。那是“奉孝”三字在衣缝里轻轻咬住他的骨。他第一次觉得名字也会痛。
“姑娘识字。”他笑了一下。“我字奉孝。”
“奉,是奉天下。”她轻声,“孝,是孝父母。”停了一停,“也是孝……己身。”
他无声地看了她一息。然后点头。不是认,不是否。是承。承她把一个人看作一个人,而非一件器具的选择。
帘外,药汤香更重。军医们开始替伤者清创,有人倒吸气,随后安静。
火光从低到高,像一个人缓缓把背弯直。曹仁从另一头走过来,远远看一眼,默默点头,去安排夜巡。夏侯惇将刀送回鞘里,向营门走去,嘴里低低骂了一句脏话,骂的是风,不是人。
郭嘉转回身,向帘里拱手:“文姬姑娘,今夜有劳。若需物事,差人来报。”
他让步,准备退开。她指腹落下,轻轻拨动三弦,让三道细声彼此搭肩,像三支小小的桨,往夜里很远的地方划。那远处有一声很细的哭。不是人的。像地在泣。
她忽然抬头,目光越过琴面,越过帘缝,越过火光,正正落在他胸口那一寸。
经久压抑的悲意在她眼里微微起波。她把那波抑住。她不喜欢让人看见她因为别人的痛而动容。她只是用很稳的声音,像拿一枚极小的针,去挑破一个不愿示人的泡。
“郭公子,”她道,“无礼,请恕。”
他一怔:“姑娘请讲。”
她靠近了一寸。油灯把她的影子推远了一寸。她的声音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