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头望向厂内依然亮着的灯火,听见康罗伊用英语对匠人喊着什么,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急切。
江风卷起几片槐叶,擦过他握紧密信的手——湘淮之间的那根弦,似乎又紧了几分。
苏六的手指几乎要把密信揉碎。
左宗棠的蝇头小楷在油灯下泛着冷光,“淮军截留火药船两艘”几个字像烧红的铁钉钉进他眼眶。
他冲进怡和洋行偏厅时,康罗伊正俯身调试桌上的差分机,铜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里,听见皮靴碾过青砖的急响。
“康先生!”苏六攥着密信的手在发抖,湘军特有的靛青绑腿蹭过檀木桌角,“左帅说淮军扣了本该运去长沙的火药船——你一面给湘军造铁船,一面给淮军送蒸汽牵引车,是要拿咱们当棋子耍?”
康罗伊直起身,袖口的齿轮暗纹在烛光里一闪。
他没说话,只是转身走向门外。
蒸汽牵引车的轰鸣在巷口炸响时,苏六才发现那辆黑铁怪物不知何时已停在青石阶下。
“上车。”康罗伊的声音像浸了冰水,“带你看样东西。”
太湖的风裹着鱼腥味扑进车厢时,苏六的怒气已被颠簸的土路磨去三分。
废弃码头的朽木栈桥上,陈蓉和正踩着碎贝壳来回走动,月白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她抬手指向水面,两艘盖着油布的木船正缓缓靠岸,船舷上“楚”字旗号在月光下若隐若现——正是左宗棠信里说的“被扣”货船。
“陈姑娘,点货。”康罗伊扶着车门站定,晚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,“把湖南的货单念给苏统领听听。”
陈蓉和抽出腰间的象牙算盘,珠串碰撞声混着浪涛:“硝酸钾三百担,硫黄一百二十担,木炭八十担——和左帅月初发的清单分毫不差。”她转身时,东珠簪子撞在栈桥上,“只是绕了崇明岛走了海路,多耗了七日。”
苏六的喉结动了动:“那淮军......”
“他们截的是假船。”康罗伊弯腰捡起块碎贝壳,在掌心碾成粉,“我让陈氏放了两艘装着盐巴的空船,换淮军多拿五百支雷明顿步枪。李中堂要面子,左帅要里子,两船火药能打十场小仗,五百支枪能让淮军在苏北多撑三个月——”他抬头望向苏六发红的眼眶,“湘淮真斗起来,英法的炮舰早顺着长江打到安庆了。”
栈桥下突然溅起水花,一条银鱼跃出水面又摔回去。
苏六望着月光在水面碎成金箔,突然笑了:“您这哪是做生意......您是拿咱们当棋子摆棋盘呢。”
“摆棋盘总比掀桌子好。”康罗伊拍了拍他的肩,蒸汽牵引车的轰鸣再次响起时,陈蓉和的身影已融在夜色里,只剩算盘珠子的轻响还飘在风里。
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敲过,怡和洋行的门环就被叩了三下。
阿福掀开门帘时,李鸿章正站在青石板上,湖蓝马褂外只披了件玄色斗篷,靴底沾着苏州城外的泥。
“让乔治先生独见。”他摘下斗笠,鬓角的白发被夜风吹得乱翘,“我有要紧话。”
康罗伊在书房生了盆炭火。
李鸿章解下斗篷挂在衣架上,补子上的金线在火光里泛着暖光。
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,展开时露出半卷洒金宣纸,墨迹未干的小楷爬满纸面:“我拟了道折子,请设南洋海防总局,统管江浙闽粤的洋务。”他指尖点着“洋务总董”四个字,“你若全力助我,这个位置就是你的——免税通商,不限兵械,比当什么洋行买办体面多了。”
康罗伊拨弄着炭盆里的枣木,火星噼啪溅在铜火钳上:“少荃公可知,上个月我在伦敦收到份电报?”他突然抬头,目光像穿过炭盆的火焰,“格林威治天文台说,地磁场异常增强了三成。巴黎的神父在忏悔室里发疯,说听见‘神的国不在此处’。”他从抽屉里摸出支鸦片酊混合剂,点燃时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,“我不要官位,我要的是......”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,“当那些说‘神的国不在此处’的东西真的来临时,有人能开炮。”
李鸿章的瞳孔缩成针尖。
他盯着康罗伊指尖的火焰看了很久,突然伸手抓起那卷折子,“哧啦”一声撕成两半:“好,我信你。”他起身时斗篷扫过炭盆,“但你得记住——我淮军的炮,只打该打的东西。”
门“吱呀”一声合上时,康罗伊摸出怀表看了眼。
子时四刻,正是血月升起的时候。
苏州北塔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暗红。
康罗伊背着便携式地磁仪爬上塔顶,木梯在脚下发出老旧的呻吟。
他展开差分机,铜指针刚触到刻度盘,屏幕突然爆出刺目的蓝光——紫禁城方向的能量读数直线飙升,长江中下游七个小点在地图上同时亮起,像七颗将落未落的星。
“我的国不属于这世界……”
电流杂音里突然迸出几个音节。
康罗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