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内的低语声因他的举动霎时消弭。
除了负责照顾沈老爷的几人外,其他人皆一脸好奇的打量着二人,他们俩,一个是沈家重金礼聘,名声在外的杏林老手,一个是初出茅庐,青出于蓝的少年鬼才。
胡大夫的态度他们刚才也看到了。
从被人质疑的一脸不屑,到恼羞成怒,再到后来的震惊茫然,最后那一礼,算是当众赔罪。
既是为自身的傲慢轻视赔礼。
也是对她医术的认可。
阿棠看着那佝偻着身躯的老者,沉默须臾,后退一步,还了一礼,但仍旧没有开口。
胡大夫站直身子,眼神复杂的与她对视,“那些话,冒犯之处,还请顾小姐见谅。”
“若我不能见谅呢?”
阿棠对上胡大夫陡然惊异的神色,面上毫无波澜:“老先生这一拜,无非是觉得先前冤枉了我,可你话里话外所针对的有多少是我年纪小,见识浅薄,学艺不精?难道更多的不是我这个人本身吗?”
“我今日幸好是把人救活了,若救不活呢?怕是也等不到你的道歉。”
“我会因行医一事,成为你口中戕害人命,不知廉耻的丫头片子,我只是想救人,就因为质疑你的判断,就因为是个女子,所以活该承受这些?”
“胡大夫,医者眼中无男女。”
“但是医者有男女。”
“愿今日之后,你能给予身为同行的女医,最基本的尊重。”
胡大夫被她看得脸颊发烫,下意识想反驳,可想到今晚的事,又沉默下来,年长者的傲慢在岁月中被打磨成刀,在他引以为傲的资历上留下了刻痕,
经过风霜雨雪化作铁锈。
锈迹斑斑,不忍直视。
罢了。
对晚辈低头,为她俯身的事都做了,又哪里还欠这么几句教训,更何况她又没说错……
“这番话,我记住了。”
“老先生如此姿态,也不尽是想与我赔礼致歉吧?”
阿棠不是忸怩的性子,开门见山道:“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“我想知道,你是怎么判断出乌头中毒而非心悸之症,血虚生风?”
胡大夫目光透过重重人影,落在床上,“医案你看过,他的症状无论是胸闷心慌,气喘乏力,都符合这个病症。”
“可你忽略两点。”
阿棠一开口,温大夫也朝他们这边挪了挪,竖起耳朵仔细听。
“哪两点?”
胡大夫疾声问道。
“第一,医案中多次提到沈老爷口舌麻木,在胸闷心慌的症状加重后,甚至绵延至面部,频率明显增多,这是典型的乌头碱中毒的症状。但你先入为主,笃定是心疾所致的并发症,从治疗方案就错了。”
“可这些确实是心疾的体现。”
“你说的不错,不过你忘记了,你最开始用的方子是起了作用的,为何后来情况急转直下?”
阿棠不给他说话的机会,一针见血的说:“因为你用滋阴降火的方子使得表症看起来有所好转,但实际上最关键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,反而因为大寒的药物损伤了人体的阳气。”
“当毒素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,出现了面部麻木,胸痹等症状后,你同样没有往中毒的方向考虑,而是觉得阴气没有补足,由阴损阳,伤了心阴,一昧按照心悸之症继续用药。”
“但其实刚才说的那一点,和病人适时出现的视物模糊,但凡你察觉到任意一点,都能发现端倪。”
阿棠看着他,以及他身后不远处的温大夫,“方向错了,药方再怎么调整都是惘然,当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,出现呕血症状,脉微欲绝,结代并见后,你们判断是亡阳之症,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思维链。”
“胡大夫,你们太相信自己的经验了。”
“而经验有时候会害死人。”
胡温两人听完她这番话,彻底陷入了沉思。
的确,她的这些话和他们当初的判断一般无二……
沈瓷吩咐婢女去找了个心腹来给沈老爷擦洗换衣,收拾呕吐物,忙完这些后,请他们去正厅说话。
张韫之在旁陪同。
“我爹爹的事……”
沈瓷刚一开口,胡温两人神情有些不自然,两人深吸口气,互看了眼,正要说话,便见沈瓷掠过他们,看向了坐在她下首第一位的阿棠。
“这次多谢顾小姐了。”
许是阿棠行医这么久,很少遇到沈夫人这般有决断的人,对她印象很好,“夫人该谢的是你自己。沈老爷是因你活下来的。”
沈瓷闻言苦笑,“说了不怕你笑话,当时的情况,我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……我肯试,也要有人肯治才行。”
这话一出,胡温两人脸色又是一变。
这不就是在点他们嘛!